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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憲 | 我在石材廠寫詩
更新時間:2025-08-06 作者:田文憲來源:《人民日報》(2025年8月4日 第 20 版)
站在琳瑯滿目的石材展廳里,每一塊石頭都是我的一面鏡子。我發現自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甚至還有些丑陋。
帶我們學習的張經理,手里拿著一部帶天線的新手機。他用天線指著石材大板,向我們介紹石材的名稱、產地、特征、價格等。公司有200多個石材品種,要求我們一天認識20個。他告訴我們,天然石材沒有好壞的區別,關鍵看你怎么使用。他的意思我明白,便宜的石材也可以賣個好價錢。
那是1998年9月,我從江西的一家化工廠下崗,來到深圳人才市場,應聘進了東莞的一家石材廠。同一批進入銷售部的6個人,自詡進入了石材界的黃埔軍校,互稱同學。
我們跟在張經理后面,仰望著他和他的手機。他說,我們做的是大生意。話音剛落,他的手機響了,他翻蓋一看是客戶來電,立即一陣小跑奔向前臺,抓起座機撥了回去——當時電話費很貴。總之他丟下了我們,讓我們又一次迷失在石材森林里。
當我第一眼看見天然大理石時,我就愛上了它。幾乎每一片石材都是一幅天然的圖畫,氣象萬千,變幻無窮。即使是同一塊原石,開出來的一塊塊大板,也有神秘的變化。這也增加了天然石材的認識難度。走近看,拋光的大板表面,如肌膚一樣溫潤,質感沁人心脾。我在工作日記中悄悄寫下了幾句詩:“每一件大理石都是一道風景線/我只能借一首詩,靠近她,向她致敬/我珍惜人間浪漫的樣本”。
一個月培訓結束,4名同學分別派送外地,趙生去鄭州,張生去青島,謝生去蘭州,謝小姐去深圳。李生留在總部,賣邊角料。賣石頭從此成了他們的工作。而我憑著文字功底,留在營銷辦做了文員。
后來我們才知道,派往蘭州的謝生,并沒有去蘭州。他拿著借支的2000元差旅費,又回到了深圳寶安北路的人才市場,從此黃鶴一去杳無音信了。我們視他為叛徒。
那時公司規模不大,訂單一多就忙不過來。老業務員忙著接大單,200萬以下的訂單,就丟給新業務員跟進。但駐外業務員艱難得多。張經理整天忙得團團轉,他最怕客戶催工期了。那時寫字樓通信信號差,客戶打他的手機,他拿著手機到處尋信號,像一個工兵在地面掃雷。如果遇到催工期的,他便一個勁地“喂喂喂”,明明我們在旁邊也能聽清楚,他仍一個勁地叫喚,“信號不好,信號不好”。轉身他就跑到工廠去求廠長,把他的訂單往前排。我把張經理的怪誕不經,寫成了小品文,登在《南方都市報》上。
做文員也不是一個好差事。營銷辦只有一臺電腦,一名女文員占著。那時我剛來東莞不久,之前上班的化工廠還在用鉛字打字機,沒怎么用過電腦。我起草的文件,要女文員打印。可是她的電腦臺上,常常堆著一摞報價合同等文件要處理,忙得七葷八素,脾氣也大得很。有一天,我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她頭也不抬,說沒空,手一抹,文件就掉在地上。我的眼淚差點流下來。我決心自學電腦,向一個老鄉求助。他是財務經理,當時公司電腦管理很嚴,特別是財務電腦,外人不可靠近。但老鄉還是同意下班后教我。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學會了五筆打字和文件處理,打字速度達到每分鐘50個字。人也像石頭一樣,不磨不成器。
過了3個月,駐外業務員回來述職。深圳和鄭州的同學獲得了幾個工程信息,青島那邊卻顆粒未收。石頭并不是那么好賣,與當地消費習慣有很大關系。我們在宿舍樓下的小餐館聚餐,喝了點酒,頗有點垂頭喪氣、英雄末路的感覺:沒賺到錢,反而欠了公司錢。
頂著壓力,他們又坐著綠皮火車出發了。
20多年過去了。當年的伙伴大都離開了這家石材廠,只有趙同學還在,做到了高層。謝小姐離開時,我送給她一首詩,作為友誼的證詞:“如果有一天,時光讓我們遇見/你要記得,我們曾是一群/朝夕相處蓬頭垢面的石頭”。
我對石材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是的,天然石材沒有好壞的區別,正如人沒有貴賤之分。那些絢爛的石材拼花,是由各種不同的石材鑲嵌出來的。
(作者為某石材公司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