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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文藝草根生長的聲音 | 粵派評論·新大眾文藝
更新時間:2025-08-13 來源:羊城晚報?羊城派
聽,文藝草根生長的聲音
1985年,東莞撤縣設市,40年來,東莞迅速由一個農業縣發展成為國際制造業名城,成為全國第15座擁有萬億GDP、千萬人口的“雙萬”城市。改革開放以來,有超過2億人在東莞奮斗過。從“打工作家”到“素人寫作者”,他們都是其中的“2億分之一”。
這些人在東莞工作、生活、感受、寫作,在東莞演繹“麻雀變鳳凰”的人生傳奇,讓“東莞制造”有了更加豐富的精神肌理,也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大眾寫作”精彩而生動的縮影,是“新大眾文藝”在廣東興起與蓬勃發展的樣本。
不久前,魯迅文學院東莞作家研修班在北京舉行,來自東莞各行各業的36位基層寫作者,包括“燒烤詩人”溫雄珍、清潔女工作家王瑛、“石材詩人”曾為民、教練作家章新宏、電子廠工人作家馬益林……他們不僅是歷史的“劇中人”,也是歷史的“劇作者”;他們不僅是“巨變”的親歷者、見證者,也是“巨變”的書寫者、記錄者。
此次,羊城晚報花地副刊特約專版,發表魯迅文學院東莞作家研修班學員的新作。一斑窺全豹,讀者可以由此聽到大地上草根生長的聲音。
所謂的藝術并不是象牙塔里精英的專利?!靶麓蟊娢乃嚒睂懽髡吲c其他作家一樣,有文學表達的權利和能力,甚至更接地氣,更有煙火氣。
(文/柳冬嫵 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東莞長安鎮,生產線上的工人在車間做工間操 張村城 攝
清潔女工筆記
文/王瑛
現在樓盤不能如期交房,很多細節的地方沒有處理好,每層樓的衛生沒有完成。走火通道的墻面要進行粉刷,第一道工序是把墻面進行打磨,再刷固定的白色材料。
十二月二十九日,開始打磨走廊墻面,灰塵鋪天蓋地。我見證了這種塵埃無孔不鉆的氣勢,它與沙塵暴氣勢洶洶地到來沒有區別。我把樣板房的門窗關好,忽略了門下面有縫隙。半個小時里,灰塵蜂擁而進。板房的臺面、地面全是厚厚的灰塵,可以在上面寫字。
下午上班,經理要求緊急處理。組長過來協助我清潔。組長單腳踩在桌面上,去擦墻上那一幅畫上的灰塵,桌面塌下來,組長受傷。我親眼看見了那種痛,那只腳不能碰,不能著地。組長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里才會不痛。我看見地面上的碎玻璃,組長的痛應該就像這些玻璃碎片一樣的撕裂。
組長的檢查報告出來了,“腳趾粉碎性骨折”。風風雨雨五十八年的組長,去過泰國、日本、馬來西亞、新加坡、意大利、美國、英國……那雙腳完成了那么長的行程,卻在這里定格成粉碎性骨折。她不能上班了。組長不來上班,保潔組沒有人為我們遮風擋雨,陷入半癱瘓狀態。
交房時間到了,不管發生了天大的事情,交房的約定如期而至。我們開展了五天大型活動,安排了美食節,還邀請書法家來現場寫春聯。地面鋪上紅地毯,轉彎抹角的地方、門口、開闊地,擺上了鮮花和歡迎回家的標語。原來七棵烏桕樹的地方,全面升級成廣場,現在鋪上紅地毯,成為燒烤活動的地盤。
五天活動結束,地毯掀開,下面全是油污。
經理通知大堂的保潔員清洗油污。有經驗的人告訴保潔員燕拿洗石水洗,卻沒有告訴燕,洗石水要兌清水。燕把油污的地方洗得比雪還白,這一團那一團地突出來。經理不接受這個顏色的出現,叫我們大家到現場集中觀看。最后要求把這塊地盤洗成白色。大家沉默了,四散離開現場。誰都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辦不成的事情會留下來,不知道誰妥協……
最后經理讓步,她接受這個觀點:時間長了,每個人帶來的腳印會把那些白色的地方踩成黑色,就變成統一的顏色了。現在經理要求我們把地面上的油污用洗衣粉加洗潔精加熱水洗一遍。
我們用刷子刷了兩個小時,把顏色變回來一點。我望著這些被踩的石頭,想到它就像一個人的一生,一經出現在這個世上,主宰不了自己的時候,要接受各種風云變遷。我們經理總想保持它原來的本色,這種守護,需要一個人的堅持和一群保潔工的維護……
故鄉很遙遠
文/馬益林
每個冬天,我幾乎都會回家,可談起故鄉來,卻又像在談論一段久遠的往事。
我十六歲就離開了家鄉南下打工,當時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熟悉的事物逐漸變少,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動,現在想想,那真是一種逃離。我生長在武山縣下轄的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且從小就圍繞著那個村莊活動,從未涉足過遠方。三五次去縣里的經歷,也是就醫的緣故。至于市里,直到此刻我都沒有真正地去過,因此,我每在簡介上寫下“甘肅天水人”時,心里多少有些發虛。
火車的目的地是廣州。雖已過中秋,依然溽暑蒸人,站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渾厚的潮腥味。之后又轉乘大巴,一路就到了東莞。從那一刻起,直到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在東莞討生活。這樣下來,我在外鄉的時間與在故鄉的時間恰好一樣,這也給我造成了一種身份認同上的困境,我到底算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
說句矯情的話,其實我一直都在懷念故鄉。尤其剛出來那幾年,十七八歲,在五金廠做學徒,天天上晚班,可能是黑白顛倒導致內分泌有些失調,也可能是青春期的余韻,我變得非常自戀,非常矯揉造作,特別喜歡一些極其傷感的音樂,后來又迷上了那種凄美的古詩詞,再后來就學著自己寫,寫完貼在QQ空間。
當然沒什么人來夸我,可我還得繼續寫,我要抒發自己的那種情緒,寫不出來就強行感傷,強行調動鄉愁?,F在看來當初的我多少有些毛病,但那也是文學在我心里生根的時刻。
后來我開始不滿足寫短小的東西,就去看小說,記得是蕭紅的《生死場》,看完也半懂不懂,就知道挺鄉土的,那種風土人情我也挺熟悉,就學那種腔調寫一些幾百字的短文貼在QQ空間。后來被給我上過課的一位老師看到,說我有天賦,給我列了一些書單。我就想,既然有天賦,那咱就好好弄。于是我把那些書全部買下來,一本一本地看完。就這樣,我被那位老師,也就是詩人亦村先生,“忽悠”上了文學這條羊腸小道。
今年六月,我回了一趟家,這也是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在這樣的季節回家。臨出發前,我告訴兒子這個時節的家鄉有多美,金黃色的麥田、漫山的螞蚱、場里的麥垛群、河灣里光屁股游水的小孩、在山野里壘起土窯燒洋芋的少年、邊走邊撒下糞粒的羊群、綁在樹陰下隨處可見的騾馬……
兒子聽得兩眼放光,可到了家鄉一看,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村子里只有零星的一些老人在樹陰下打著瞌睡,河灣里的水也幾近干涸,兩邊的河堤建得高而陡,河床上鋪滿了被太陽烤得炙熱的石頭。而麥田,發小告訴我,多年前大家就已經不種麥了,現在全是清一色的玉米。清晨,他坐在院子里煮罐罐茶。玉米好,產量大,價格好。他說,哎呀,以前六月是最忙的時候,現在沒一點事干……
我突然意識到為什么我每年都回家過年,卻仍然感覺故鄉很遙遠了。其實我回的是一個不完整的故鄉,是故鄉的一個片面,在故鄉的其他季節里,我是缺失的。我要爭取把那些藏在心里的、與故鄉沾邊的故事寫出來。
每當蟬鳴荔香時
文/章新宏
每當蟬鳴荔香時,一幕幕與荔枝的過往總會油然浮現。
我生于江西,沒見過新鮮荔枝,但我知道荔枝極好吃。母親生弟弟那年,我跟著母親吃過一瓶荔枝罐頭和一包荔枝干。直到1984年,在福建當兵的表哥回家探親,我才第一次邂逅了這心心念念的水果。彼時,福建出入江西極為不便,武夷山脈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橫亙其間,鷹廈線是福建通往外省的唯一鐵路干線。而荔枝的保鮮難度極大。不知表哥用了何方神術,當他把荔枝給到奶奶手里時,仿佛帶著閩南的海風和陽光。表哥輕輕剝開一顆荔枝,果肉晶瑩剔透。八十好幾的奶奶,把圓溜溜的果肉含在沒牙的嘴里時,笑著一個勁地點頭,含混地連聲說:“嗯,好?。ê贸裕?!好??!”
當奶奶見到我的眼神饑渴地望著她時,也塞給我幾顆荔枝。我如獲至寶。從來沒吃過這么奇妙的東西,感覺整個人隨著那股清甜在悄悄融化。
八年后的暑假,我來到東莞。向陽路上,實驗小學校長辦公室里,班子成員聽了我求職的來意后,熱情接待了我。教導主任讓我先嘗嘗剛從樹上采摘下來的桂味和糯米糍。盛情之下我品嘗了兩顆,心頭一驚:哇!世上怎有這般好吃的水果?雖然八年前也曾品嘗過,但和這眼下的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也許我和東莞的緣分早已注定, 那天竟然是校長和行政班子放假前的最后一班崗,若再遲一天我和東莞就擦肩而過了。也是從那天起,我和荔枝也算是結上了緣。
1995年臨近暑假,母親帶著小外甥來看我。校長知道后,特地讓人在傳達室放了兩箱荔枝,一箱桂味,一箱糯米糍,然后打電話給我,叫我下班記得帶回家,給母親和外甥嘗嘗東莞的特產。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女兒上幼兒園時,因模樣可愛深受老師喜歡。她那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恰似糯米糍圓潤飽滿的果肉;細膩白皙的肌膚,又如荔枝果肉般晶瑩剔透,老師們親昵地稱她為“糯米糍”。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和妻子心里甜滋滋的。
來東莞30多年了,荔枝不再是稀罕之物。但每年荔枝剛上市時,即使價格昂貴,我也會第一時間買來品嘗。這一口清甜,不僅是對美味的追求,更是對初來東莞時人們給予我的那份熱情與善意的懷念。
茶 語
文/周一
庚子暮春,農家別院,擇一處明媚,撐一幾木桌,一壺,一盞,一人。在這晨光里,聽犬吠雞鳴,看鶯飛草長。
水井打上來的水,甘甜清冽,明前毛尖的炒香,撲鼻而來,未沖泡,已沁入心脾,甚是怡人。閣樓上《琵琶語》琴聲婉轉,如泣如訴,撥人心弦。
茶入壺,水入茶,卷曲的一葉一芽便在水中舒展開來,翩翩起舞,曼妙如霓裳羽衣。世間萬物皆有靈氣,這一芽一葉,不偏不倚,不早不遲,越過山丘,穿過云霧,溜過茶女的指尖,就這樣撲面而來。這水,亦如是,它沒有隨波逐流化一朵浪,也沒有隨風潛入某個春夜,卻溪水流長,洗盡鉛華,不帶一塵,涓涓而來。芽戲水,如生在數重山外的枝頭般隨風搖曳,水弄芽,如回歸江海之上的云蒸霞蔚。也許,這就是圓滿。
這葉,這水,似曾相識。為赴這場前世約定的相逢,我亦涉水而來,雖跌跌撞撞,卻也撞個滿懷。這塵世間的你我,是見千帆過盡的旅客,還是少小離家的歸人?既已相逢,無問西東。
茶香四溢。
你說:此生漫漫悠長,來過,便不曾離開。
泡第二壺時,有風。拂堤醉楊柳,春煙弄紙鳶,那是風起的方向。它吹過蔞蒿蘆芽,蜻蜓蛺蝶,人面桃花,也吹到我的胸口,幾前,壺中。粼粼波光隨之在壺口舒展,渾圓的茶芽則交錯疊落在壺底,這一動一靜,如脫兔處子,如西子淡抹濃妝皆相宜。亦如歲月之于你我,彼此溫柔,互相驚艷。此時啜上一口,如飲干邑,回甘生津。
茶也醉人何須酒?我已微醺。
你說:不醉,不知酒濃,不盡興,不回舟。
第三壺茶,無色,亦無味,卻多了一份若即若離的悠長。這悠長,是擦肩的一剎那,是千年的傳說,是風中的承諾,是陳年的佳釀,是轉身,也是永恒。行走世間阡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何不如此?三生石上千年一諾一世迷離,忘川河畔彼岸花開緣聚緣散。月明有淚,玉暖生煙。那行云流水的孤僧,可否歡腸不結冰,那世間最美的情郎,可否不要飛去理塘?時光不語,西風古道還在,斷腸人已在天涯。我們只能在曲終人散時,嘆相見恨晚,慰來日方長。
遠處,殘陽鋪水,半瑟半紅,孤煙已直,落日未圓。
此時,晚霞正透過搖曳的樹枝,在杯壺間,迷離。
我看見杯底那朵手繪蓮花,在逆光中盛開,白玉般的花瓣,一瓣歡喜,一瓣慈悲。
大象工廠(組詩)
文/蘇 燭
1、銑 刀
一柄刀,高懸于暗夜
縱使它疲憊著
但它早已斬下
斬掉切割,斬掉指標
斬掉姓名,斬掉編號
斬掉汗水與文明的交鋒
斬掉族群與貧窮的世仇家恨
一柄刀,決意
慈悲的時候。整個夜晚
都是它的刀鞘
2、女礦工
一個年老的女礦工
在礦場挖礦
就像一個母親
在給另一個母親接生——
她熟練地
打開著她
就像多年前,她不止一次
熟練地打開著自己
同是泛著銀光的器械
鐵锨之下的傷疤
疼痛,還有呻吟
這些年,她和她
一再掏空自己
哺育著這個星球上
各自的孩子們
3、防塵服
厚厚的防塵服
遮住來自各個經緯度的五官
一串英文加數字
代替來自各個朝代的姓氏
在這里,你
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但我——偶爾不是我
如同宇宙中
被恒星、行星取代的
遙遠個體
我們穿梭忙碌于這遠離人世的
地球空間站:
東莞,高埗鎮,誠意大廈
二棟B座
5號車間
離地,三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