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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文彬 | 在路上,帶著覺知,帶著愛
更新時間:2025-11-04 作者:茍文彬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當我合上劉迪生的《桃江流浪到天河》,廣州正沉入一片霓虹之中。暮色如墨染過天際,珠江兩岸次第亮起的燈火與游弋不停的車燈,宛若星河流淌。遠處廣州塔猶如一枚銀針,綴滿碎鉆,穿刺于朦朧夜色之中。高樓間隙偶爾漏出一線深藍天光,恰似書中那句“所有抵達都是出發的另一種形式”的視覺注腳——這城市永遠在抵達,也永遠在啟程。
《桃江流浪到天河》像一尾游弋于珠江潮汐間的銀鱗魚,穿梭在獵德大橋的倒影與老城騎樓的燈火之間。它用文字架起水波粼粼的橋,連通了湘南桃江的炊煙與廣州天河的流光,讓漂泊的敘事在都市夜空綻放出星輝般的暖意。那些濺起的不是珠江水花,而是散落在CBD玻璃幕墻上、又流淌進城中村巷弄里的萬千種人生。
此刻的廣州,正以它包容的夜色將無數流浪的故事擁入懷中,而書中每個字符都仿佛化作了地鐵在隧道里掠過的光軌,既照亮歸途,也指向遠方。
此時,劉迪生正從廣州地鐵的人潮中趕來,與我相見。
甫一落座,劉迪生開門見山地說:“這本書是我從桃江到天河30年漂泊的沉淀,也是一次對‘故鄉’與‘流浪’的重新理解。流浪不僅是地理的遷徙,更是精神的放逐與追尋。桃江是我的血脈源頭,天河是我的人生舞臺。從江西到廣東,從鄉村到都市,表面是空間的轉換,內里卻是文化身份的重構。”
我忽然明白,他筆下的“流浪”,實則是一種“歸鄉”,就像他在《鄉土戀》中寫的:“故鄉已非地理坐標,而是由血脈、記憶與文化拼貼的精神復合體。”真正的歸鄉,不是退回原鄉,而是帶著流浪的經驗,在精神上重建故鄉。就像荷爾德林所說“詩意地棲居”,這詩意,不在靜止的鄉土,而在動態的融合,人在路上,心在歸途。劉迪生以細膩的筆觸和深沉的思考,將個人經歷升華為一代人的共同體驗,在文學與哲學的交匯處,為所有經歷漂泊的現代人提供了一面觀照自我的鏡子。
血脈故土、第二故鄉與精神家園,這三者共同構成了現代人復雜而多元的身份認同
劉迪生筆下的鄉愁,已經超越了傳統意義上對特定地理空間的懷念。他提出“三重故鄉”的理念——血脈故土、第二故鄉與精神家園,這三者共同構成了現代人復雜而多元的身份認同。
“信豐的臍橙甜在血緣里,從化的荔枝紅在青春中,天河的地鐵轟鳴在理想深處。”這些意象不僅勾勒出作者個人的生命軌跡,更映照出當代青年共同的心理圖景。血脈故土承載著我們的文化基因與童年記憶,是身份認同的初始坐標;第二故鄉往往記錄著青春期的奮斗與成長,塑造著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而精神家園則超越了地理限制,由我們所認同的價值觀念、文化追求和生命理想所構建。
這種多元的故鄉觀,打破了傳統的地域局限,為現代人的身份困惑提供了新的解答。它告訴我們,一個人可以同時屬于多個地方,可以在不同的文化間自由穿梭,而不必被困于單一的身份界定之中。這種觀念的解放性在于:它允許我們在擁抱現代性的同時,不必割斷與傳統的聯系;在追求個人發展的過程中,不必否定自己的根源。
劉迪生通過對自己經歷的細膩描寫,展現了這種身份重構的過程。他寫桃江畔的臍橙“甜酸適口,汁多嫩脆”,寫從化荔枝林里“令人幻象生出的香氣”,寫天河地鐵站“飛沫細響的人潮”。這些感官記憶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情緣”的金線一一串起,最終織就了一幅完整的精神地圖。
《桃江流浪到天河》這個書名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隱喻。“流浪”不僅指地理上的遷徙,更意味著精神上的探索與追尋;而“天河”作為現代都市的象征,則代表了流浪者最終停泊的港灣。劉迪生通過自己的人生經歷,向我們展示了流浪與歸鄉之間微妙而辯證的關系。
書中對“流浪”的詮釋極具啟發性。劉迪生寫父親揚起的鞭子,少年時是屈辱的印記,中年后卻成為讀懂父愛的密碼;寫陳建華將政績視為“畫句號”,賦予阿Q畫圓以現代政治倫理的新解;寫鮑十酒盞中的墨痕,舉杯剎那如飄融冬雪。這些細節不再是簡單的敘事,而是成為折射時代精神的多棱鏡。
在現實與理想的落差中尋找平衡,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開辟路徑
我很喜歡他寫父親的那篇《閱讀父親》。劉迪生沉吟一陣,坦承那是他靈魂深處最“痛”的一篇。是的,父愛如山,卻也如鞭——抽打他成長,也抽打父親自己,這種痛感,是情緣隨著流浪和時間折射出最真實的質地。這種不避痛感的真誠,讓作品超越了普通紀實的溫情,具備了靈魂解剖的深度。作者通過這些故事告訴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次遷徙、每一次轉變,都不是簡單的空間轉換,而是自我理解的深化和精神世界的拓展。流浪不是無家可歸,而是為了尋找更廣闊的歸屬;離開不是背叛,而是為了更深刻地回歸。
這種觀點對當代青年具有特別的啟示意義。在全球化與在地化并行的今天,我們往往需要同時面對多種文化認同的挑戰。劉迪生的經驗表明,這種多元性不是負擔而是財富,不同文化間的穿梭不是迷失而是豐富,關鍵在于如何將這種多元經歷整合為統一而豐富的自我認知。
在《桃江流浪到天河》中,藝術與文學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它們是流浪者的舟楫,載人橫渡虛無的河流,是精神救贖的重要途徑。
“蝶戀花”是一種美學宣言,也是一種生命態度。藝術家如蝶,藝術如花,彼此癡纏,彼此成全。他寫道:“萬紫千紅處,我若蝶戀花。”這不僅是對藝術的禮贊,更是對生命本能的呼應。
劉迪生用《蝶戀花》一章以12位嶺南藝術家的創作為鏡,專門討論了藝術創作的精神價值,照見“精神流浪”的本質。他寫王榮寶的金石篆刻“讓史前古蓮子開出繁花”,操馳的瓷畫“在野性寬廣中見大雅”,黃健生將摩天大樓潑墨入畫構成“新山水”。這些藝術家在傳統與現代的裂縫中尋找平衡,他們的創作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精神流浪的形式。
“每個藝術家都是桃江,在塵世洪流中載沉載浮,卻始終仰望精神的天河。”這句話不僅適用于藝術家,也適用于所有在現實生活中追求精神超越的普通人。藝術創作的本質是在現實與理想的落差中尋找平衡,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開辟路徑,這一過程與現代人的精神探索何其相似。
文學同樣被賦予了救贖的功能。劉迪生認為:“文學不應逃避苦難。鐘南山的硬骨、徐克成的仁心、陳文亮父母的堅韌——這些人是荒誕現實中的星光。我寫他們,不是為批判而批判,而是為救贖而記錄。”在他的理解中,文學的救贖不是粉飾太平,而是直面傷痕后依然相信善的可能。
這種觀點在《有所思》一章中得到充分體現。作者將歷史回響與現實褶皺激烈碰撞:冼星海的“紅色貝多芬”精神與鐘南山的“敢醫敢言”形成跨時空對話;徐克成“癌癥只是一種慢性病”的勸慰與毒奶粉受害者的哭訴構成尖銳對照;“嶺南某生”的魔幻敘事更成為照見權力異化的鏡鑒。劉迪生不避現實的荒誕,卻始終相信“靈與肉的裂縫藏著一線光”。
對于當代青年而言,這種觀點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物質豐富但精神迷茫的時代,藝術與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超越日常的可能性,一種理解自我與世界的獨特視角。通過審美體驗,我們能夠在碎片化的現實中找到連貫的意義;通過文學閱讀,我們能夠在孤獨的個體間建立情感的聯結。
在變遷中建立永恒,在個體經驗中抵達普遍意義
劉迪生的語言極具辨識度。他寫龍口梨花:“梵凈之海,生命的白,使人暗生潔癖”;寫煙臺海浪:“如白色顏料灑潑,苦澀中帶著生命的咸”;寫母親河聲:“是漂泊者心中永恒的河聲,指引靈魂歸航”……既能以“財貨壓海盈江”的文言筆法勾勒時代畫卷,也能以“小屁孩說破真相”的市井鮮活捕捉生活瞬間。古典詩詞與現代口語、文言句式與當代隱喻被他巧妙融合,形成一種“新古典主義”文風——句子有青銅器般的質地,也不缺水墨畫般的氤氳。
他說:“我的確偏愛文白相濟的節奏,就像古琴與現代交響的同臺。”這種語言風格,恰如其精神姿態:立足傳統卻不泥古,面向現代卻不媚新。
如此一來,劉迪生的散文就充滿了“詩性”。“散文若失去詩性,就如河流失去水源。詩性不是辭藻的堆砌,而是情感的凝練、意象的升華。我在寫母親河聲時,其實是在寫一種永恒的精神源頭;寫體育中心如‘閃閃發光的星球’,實則是在寫現代人的孤獨與渴望。”
是的,“母親意象”成了貫穿全書的精神符號。從桃江的流水到天河的星光,從臍橙的甜蜜到荔枝的紅艷,從實體的母愛到象征的精神源頭,“母親”成為漂泊者永恒的錨點。他寫母親在雨天縫補的背影,寫獨自支撐全家時的堅韌,寫“行善不爭早晚”的箴言,這些細節讓宏大的文化思考落于具體的情感依托。當我們讀到“唯一虧欠的是我的母親”時,突然明白:所有文化的鄉愁,最終都指向生命的來處。
既然生命有來處,我們不禁要問:流浪者的歸宿在何處?
《桃江流浪到天河》以“流浪”始,以“救贖”終。作為現代人,我們如何在變遷中安頓自我?
劉迪生說:“這本書最終給予讀者的,不是答案,而是啟示。”劉迪生通過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文學表達告訴我們:故鄉可以在流浪中重建,救贖可以在路上完成。“此心安處是故鄉,此心光明即救贖”這句話凝聚了全書的精髓,也為所有在現代化浪潮中經歷漂泊的人們提供了精神指引。
對于正在經歷成長與探索的年輕讀者而言,這本書不僅提供了文學上的審美享受,更提供了一種理解自我與世界的獨特視角。它告訴我們,無論我們來自哪里,將去往何方,都可以在流浪中尋找歸屬,在變遷中建立永恒,在個體經驗中抵達普遍意義。這也許正是文學最深沉的救贖之力。
夜已深,我與劉迪生道別,然后各自穿梭在廣州都市這巨獸腹腔般的高樓峽谷之中。頭頂高架橋上不曾停歇的車流,它們呼嘯著奔竄,亮著尾燈,連成一條條發光的河,紅色的,白色的,向著城市的心臟或邊緣滔滔涌去。這聲響聽久了,竟不像輪轂與瀝青的摩擦與轟鳴,反倒化開了,暈染成一種恒定而遼遠的畫外音——是了,像極了我從未見過的、劉迪生故鄉的桃江在深夜里的水聲,湯湯而逝;也像這廣州天河都市中無數交易、訊息、欲望流轉碰撞出的嘈嘈聲,嗡鳴不息;更像一管無形的巨筆,飽蘸了光與塵,在城市的底稿上無聲地流淌,與那些水泥村道上的標線、酒杯中晃動的月光、雕塑中凝固的汗水,共同構成現代人安頓靈魂的坐標系,寫下無人能讀卻又人人都懂的篇章。
此時,嶺南文學星空與《桃江流浪到天河》在字里行間閃爍的,不僅是文學的珠玉,更是生命的哲思。正如劉迪生所寫:“當萬千墨點匯成星河,所有尋找故鄉的孤舟,終將在璀璨中認出彼此的航跡。”
這或許就是本書留給這個漂泊時代最珍貴的饋贈:我們都在流浪,但我們終將歸鄉——只要仍在路上,帶著覺知,帶著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