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照亮宇宙：暗生命傳奇》，王威廉著，花城出版社，2024年12月

記 者：王老師您好，恭喜您的《火苗照亮宇宙：暗生命傳奇》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在這部作品中，您將目光從近未來的高科技轉向更宏偉和神秘的宇宙。這部作品的創作緣起是怎樣的？

王威廉：關于這部作品的創作緣起，我也在琢磨。回望來時路，清理自己的路徑，對寫作者是非常必要的。我想，此前，我的寫作更多地聚焦于近未來人類社會的變革，坦白說，這不免帶來一些精神壓力，因為未來的圖景，總伴隨著諸多迷茫與不確定，正如我的小說《野未來》的標題，未來的那種野性是讓人難以把握的。

那么，拋開那些不能把握的虛妄與焦慮，我的創作初心究竟何在？我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代，曾對世界懷揣著何等深切的著迷。深夜仰望銀河，對宇宙的浩瀚充滿了無限的向往。我渴望重新尋回那份初心，重拾少年人的純粹心態。對于我此刻的創作狀態而言，這至關重要。所以，這不僅是一部寫給少年讀者的科幻作品，更是我獻給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少年的篇章，是一次對最初好奇與夢想的溫柔回溯。

記 者：“暗生命”這一設定，暗含了當代人關于硅基生命與碳基生命之間關系的想象。您假想這是一種以碳基為起點，逐步演變為硅基生命的生命歷程。這其中傾注了怎樣的關于生命、人類命運與文明的思考？

王威廉：我一直在思考生命本身的意義。這種追問也體現在我同時期創作的短篇小說《有機體》中。在其中，我不無黑色幽默地設想了一個硅基文明偶然發現碳基文明的場景，這是一種獨特的逆向思維，打破對生命形態的固有認知。

若要在一個更宏大的尺度上去審視生命，我們必須將目光投向那浩瀚而遙遠的宇宙。我一直忘不了費米悖論的追問：既然宇宙如此古老、如此廣闊，那么無數的生命必然存在，為何我們至今未曾遇到或發現他們？這個疑問如同一道迷霧，始終籠罩在我的思考之上。這是否暗示著，生命的形態可能千差萬別，并且在不同的生存環境下，它們會演化出我們完全無法想象和感知存在的方式？

由此，我不免想到，是否存在著一些我們無法觀察到，但卻比我們強大無數倍的生命形態？它們可能以一種我們目前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就像我們面對黑洞時所感受到的無力和困惑一樣。黑洞本身就是宇宙中最神秘、最能觸及物理學極限的物體之一。它的存在似乎集聚了宇宙中關于極限的種種奧秘，也正因如此，它激發起我對生命在極端條件下可能演化出的各種奇特形態的無限遐想。暗生命不僅超越了碳基，也超越了硅基，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生命的物質自由。但它們卻懷念人類的身體，將其當作自身“童年時代”的鄉愁。這種超越此刻人類歷史階段的視角，反而能為我們珍視當下提供一種文學的理解與撫慰。

記 者：近些年來，您著力創作科幻小說，以這種文學形式探討一系列更宏大、更關乎人類命運與未來的主題。如今，這種“科幻轉向”體現在兒童文學創作領域，這其中有怎樣的考量？在您看來，創作“成人向”的科幻小說與“少年兒童向”的科幻小說有什么差別？

王威廉：科幻文學作為一種極其依賴想象力的文學類型，它要求作者擁有“天馬行空”般的創造力，而這份創造力，我深信離不開那份寶貴的“童心”。吳巖在《科幻文學論綱》中將科幻作家進行“簇”類劃分，“大男孩作家簇”是其中重要的一類。具體來說，他將科幻作家分為四個“簇”：女性作家簇、大男孩作家簇、邊緣人作家簇和全球化落伍者作家簇。其中，“大男孩作家簇”指的是那些具有童心情懷、對未來充滿科技憧憬的作家，他們如同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保持著對技術和未知世界的純粹迷戀。我認識很多科幻作家，他們心中確實都住著那樣的孩子。這恰恰說明了科幻文學在這一領域擁有天然的優勢，能夠實現“老少咸宜”。許多優秀的科幻作品，其最初的受眾往往是青少年兒童。

然而，面向兒童的科幻文學，與面向成人的科幻文學在某些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區別。首先，科普性是必不可少的。對于正處于想象力蓬勃發展的青少年來說，在他們的奇思妙想之中注入一定的科學知識，就如同為他們的想象力提供了堅實的“支點”，使得想象不再是空中樓閣，而是建立在一定的認知基礎之上，變得更加扎實。這一點，正是科幻文學區別于其他文學類型的獨特之處。童話的想象力可以不拘一格，不需遵循物理學的規律，但科幻作品面向兒童時，則需要增加這種科學的嚴謹性。

其次，在內容選擇上，我們應當避免成人世界中那些過于敏感和復雜的話題，尤其是關于各種認同的問題，這些對于孩子來說尚且為時過早。相反，我們應該引導他們關注更本質的問題，例如“生命的本質是什么？”“宇宙的本質是什么？”這類對世界本源的追問，在成年人的日常生活中，往往會因為生活的瑣碎與壓力而被磨損，變得稀少。但兒童卻天然地對世界的好奇與追問充滿熱情。因此，面向兒童的科幻作品，恰恰應該體現出這種對世界本質的探索精神。

第三，積極向上的精神能量是必不可少的，這一點也與面對成人讀者的科幻作品有所不同。成人科幻文學中，可以展現出人類對于未知世界的恐懼、迷茫乃至對生存的絕望，以此反映我們對宇宙的未知與不安。但是，面向少年兒童，我們不必采用如此殘酷或可怕的方式。相反，我們應該為他們提供一種可以接受的尺度。在讓他們意識到宇宙的荒涼與寒冷的同時，更要讓他們感受到人類科學創造的偉大，以及面對困難時的勇氣和智慧。科幻文學應該是一盞引路燈，照亮他們前行的道路，激發他們探索未知、創造未來的熱情。

記 者：隨著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當下一系列基礎科技和前沿技術領域引發新的技術更迭。您最為關注哪些方面的科技創新？未來是否有相關寫作計劃？

王威廉：我最為關注三個關鍵領域的創新：人工智能、生物學以及基礎學科尤其是物理學。

人工智能與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它的每一次革新都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社會形態。我密切關注著AI在感知、認知乃至創造力方面的突破，因為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我們的生活方式。生物學的創新同樣令人著迷。作為血肉之軀，人類對生命本質的認知，正被生物學的最新研究不斷顛覆。新藥物的出現，不僅有望改變人類對抗疾病、病痛的格局，甚至可能延長人類的生命。這些進步，必將對我們固有的生活模式和社會形態產生本質性的影響。

此外，我對基礎學科的創新，特別是物理學，抱有極大的熱情。盡管我們當前的技術發展日新月異，但從物理學的根本層面來看，顛覆性的理論創新已久未出現。正如曾經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所帶來的范式革命一樣，基礎物理學的突破，才是真正革命性的變革。

我深知，這三個領域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彼此交織、相互促進的。在我的科幻小說《火苗照亮宇宙：暗生命傳奇》的創作過程中，這三者早已滲透其中，并將在我未來的寫作中進一步深化融合。我的寫作方向也因此變得更加清晰：當我的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與星辰大海時，我將致力于為少年兒童創作引人入勝的科幻故事，激發他們對科學探索的興趣和勇氣。而當我俯瞰大地，體味自己以及他人的人間生活時，我則希望聚焦于現實，深入挖掘科技如何改變我們的生活，并探討其中蘊含的深層意義。對這一點的深度挖掘，我們仍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且變化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生。

21世紀已悄然走過四分之一，我認為，迫切需要一部能夠重新定義21世紀人類文明的作品。這部作品應以科學的嚴謹為骨，以大膽的想象為肉，以對生命和宇宙的敬畏之心為魂，引領我們去理解和塑造未來。